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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报迎新读书会当我们遥望海德堡,更期待新

发布时间:2022/12/26 2: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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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张瑾华

邀请来蒋方舟收官了年的最后一场钱报读书会,今年的钱报读书会,进入岁末终曲了吗?

别急,爱阅读的朋友们,我们还将奉上一场岁末大戏——钱报迎新读书会。

以阅读的名义,让我们一起辞别一言难尽的年,迎接充满希望的年吧。

这次,我们请来著名评论家和诗人、北师大教授、博导张清华,和浙江省作协主席艾伟,和钱报读书会的朋友们分享《海德堡笔记》,也分享那些他们曾经历的“诗和远方”。

由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的这部《海德堡笔记》,是著名评论家、北师大教授、博士生导师张清华老师20年前在海德堡大学讲学期间的欧游杂记,包括《深秋海德堡》《哲人小路》《乌鸦与喜鹊》《日耳曼森林》《雨雪中的纽伦堡》等36篇。很多年来,这些欧游随笔一直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

张清华带着对遥远的异域文明的好奇,行走于城市和乡间,注目于那些山水、松林、河水、街道、建筑以及陌生的人和生命。读者不仅可以在作者诗性的语言之中遇见欧洲那些沉静而美丽的景色——千娇百媚的海德堡、碧蓝柔亮的涅卡河、黑苍苍的日耳曼森林、尖顶林立的教堂、梦幻般的巴黎、雄伟而落寞的雅典卫城、夕光中的爱琴海以及展翅欲飞的天鹅、群群片片的鸟雀,等等;而且可以随着作者足迹所至去感受众多不朽的人文和历史——荷尔德林居所后的一条小径,树叶落满了山坡和石路;海德堡大学里,青年黑格尔曾在这里初露峥嵘;雨雪中的纽伦堡城,使人忘记又使人追想,使人安慰又使人警醒;海岱山下,曾留下来自遥远东方的青年诗人冯至密密的足迹;特里尔城毫不起眼的房子外墙上写着:卡尔·马克思诞生于此……自然与人文的和谐变奏中,作者在东西方文化间细细打量、深深思考,关于生态、关于战乱、关于文明。

《海德堡笔记》图文并茂,演绎乡愁和眷恋,满怀热忱与责任。在12月30日晚上,这个岁末之夜,让我们一起跟随张清华和艾伟两位作家,进行一番对于恒久的人文、历史、文明、生态的打量和思索。

时至今日,在岁末年初,这种对东西方文明的观照,这种带着乡愁的行走依然别具情致,独有意义。

这一场迎新读书会,为祝福,惊喜多多。钱报读书会还精心准备了21份新年礼物献给热爱阅读的朋友们,我们将请嘉宾以现场抽奖的方式,决定21个新年盲盒“花落谁家。幸运的读者,还将收齐三位现场嘉宾的签名新书。

12月30日,晚上7点半,杭州宝石山上纯真年代书吧,让我们欢聚一堂,以读书,以诗和远方,共迎万象更新的年。等你来噢!

《海德堡笔记》书摘

深秋海德堡

很难想象该用一个什么样的比喻,来描述这座城市,用童话、美人,或者画境?好像都不准确。来之前,早已从友人和文章书籍中知道它,知道它是一座很有名的旅游城市,一本书中还说它是德国“最浪漫”的城市,这样的描述真是让人懵懂又神往。照常理,世界上的很多地方总是名不副实的:言过其实,或有名无实。百闻不如一见的总是少,眼见不如听说的倒常常居多。用文字或者镜头装饰出来还可以,若是真的到了那里,大约总不过尔尔。

可海德堡却似乎可以算得上是个例外。

它的美超乎了我的预料。友人说,你来得不是时候呢,要是夏天来就好了。我不知道夏天会好成什么样子,可我看到这秋天,却是丰富和绚烂到了极点。夏天的照片我后来看到了,是很漂亮,生机勃勃,阳光下,草地上,绿荫里,鲜花丛中,摆满了啤酒,熙熙攘攘着如织的游客,还有野餐和休闲的本地人。我想那可能是他们最舒服的季节,但却未必是最漂亮的季节。在这个纬度偏高又潮湿多雨的国家,夏天的白昼格外长,气候也最宜人,所以他们迷恋明朗的夏天是很自然的,但真正漂亮的季节,在任何地方我相信都是秋天,而不是别的季节。

今年的秋天似乎特别长,友人说,好奇怪啊,往年这时候就是冬天的感觉了,可今年却不,还很温暖。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因为我来了嘛——这当然是开玩笑。离开国内的时候,天气已经很有些寒气,到北京的一路上,满眼所见是一片暮秋的寥落,树叶都已落得差不多了,田野除了稀疏而寒碜的麦苗,难见点生气。可这里却还是仲秋时节的景象,树木繁茂,绿草如茵,山上茂密的丛林呈现出由碧绿、浅黄、赭石到深红许多不同的颜色,交混一起,是一幅典型的油画的效果——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会出现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中国画和西洋油画,那完全都是对自然的模仿的结果。亚里士多德说得对,艺术起源于模仿。

我从靠近郊区的住处,慢慢走向它。像去认识一位刚刚被介绍的朋友,怀了兴奋、悸动、些许的急切与惶恐——如说是一位美女不免会肉麻,但我也确实找不出更合适的比喻。她太绚烂了,简直千娇百媚,单是这衣饰打扮就让人乱了心神:她的明眸,是这条河,亮亮的河水,柔柔的碧波,闪着天空般的碧蓝;她的双颊,是这两座分立河水两旁的山峰,漂亮的红晕,润泽的气息;她的秀发,是这苍苍莽莽的秋天的丛林,茂密,散发着葱茏的生机和温柔的气息……

还有服饰——她的色调,海德堡的色调是非常奇怪的。在所有的丰富的颜色之上,我发现还有一种能够覆盖一切的颜色,那就是一种有些神秘的靛蓝。无论是晴天,还是在阴雨中,在早晨的雾气中,还是黄昏的山岚中,这调子总是若隐若现。我相信这不是幻觉,我的照片可以为证,那种蓝是神话的颜色,苍老,静谧,充满了诗一般的深邃和音乐一般的遥远。当我最初拿到那照片的时候,我感到有些愕然,但紧接着我就认同了,就是那种苍茫的蓝色,如同夜的清辉一般,海德堡的神韵就是如此。难怪诗人冯至曾力主把这城市的名字翻译为“海岱山”,虽然离海是远了些,可是“海”字却实在是贴切。它确没有海滨城市的开阔明亮,但却有着海一样的深沉和忧郁,甚至略带了些苍茫的伤感。其实,若用“岱”字,兴许还不如干脆换成“黛”更有神韵,这的确是一座黛色的花园。远远望去,是一个安详而带了些许愁绪的美人,在对着河流发呆,或是出神地眺望着未知的远方。

主蓝调的其实还是山。多半的林木是松树,黑黢黢的,和其他植物混在一起,便“合成”出一种奇怪的“蓝调”。海德堡三面环山,但因为正北方的山脉离得远了,所以就只感觉南面和东面被山紧紧夹着,河水从中间流过,由东来,折向西北。当年不知是谁选了这么个地方来建城邑,真是有眼力,碧水东来,二山相对,静者益静,动者愈动,山水自成和谐天趣。南面的国王山为主,建起了大学、城堡、教堂和民居,是相对的城里和中心;对岸的东北方向的圣灵山为辅,错落着山野别墅,流曳着松涛和山岚,映现着郊野的苍茫和浪漫。两座山的半山腰以下,都错落地分布着各种风格的建筑,山腰以上则是黑苍苍的常绿的松林,夹杂了色彩斑斓的各种阔叶植物和灌木,这样的格局就形成了色彩丰富又以蓝色为主的调子。

海德堡的地理还有个特点,它的上游都是山地,是阿尔卑斯山脉西缘的施瓦本山,虽然不是很高,但也称得上是雄浑和苍茫,登高可望,其气势也算得上是磅礴浩瀚了,而从海德堡这里往西北方向,山地陡然消失,差不多是一马平川,只有海德堡的这两座山矗立着,如同门户一般,这使得它不免带上了一点关隘的气韵,似乎可以雄视下游平野,这就不仅陡增了这城市的分量,也使它的内涵变得丰富了,兼有了阴柔和阳刚之美。

其实一半的神韵又是来自那条河,那条源自施瓦本山脉的涅卡河。从地图上看,它的源头和多瑙河的源头之间似乎只有毫发之遥。它弯弯曲曲流过山野谷地,经过了图宾根、斯图加特和海德堡,在下游不远处的曼海姆注入莱茵河。河不算太宽,但水量却很充沛,河上还不时地往来着相当庞大的驳船,它们大概是很现代化的,但外观却还有着古朴的样子,悄无声息地穿过海德堡城区的老桥和船闸,向着远方驶去。我想它们也应该是这城市的一部分了,它们让这河流在平静中泛起了幻想的水波,延续着河上古老的童话,给城市带来了一份守望的思绪和中世纪的余韵。

这可以称得上是碧波了,我不知道它是否曾经有过被污染的历史,可是在今天,它穿越如此众多的城市、发达的工业区,却还如此清澈,真叫人不可思议。河的这边是宽阔的河床与河堤,河床上是开阔的绿地,是散步者和踢球者的乐园。河岸上长满了各种灌木和花草,时至深秋也还生机盎然。河的对岸就不一样了,在老城以西的河段上,完全保留了原始的生态,满是茂密的灌木林和枯黄的水草,我想,那应该是为河上的各种水禽准备的栖息地了,远远望去,充满了荒凉和神秘的气息。

一条河对一个城市来说有多重要?再怎么强调也是不过分的。当我走近它,这种强烈的感觉几乎难以抑制——兴奋的动感,澎湃的气息,山和城市都因此而活了起来。设想要是没有它,这城市也便没了风韵和活力,也没了幻想和故事。因为很显然,水是岁月的一个影子,是它给了城市和人两个无尽的远方——过去和未来,形象的历史感,使它有了感情和生命,懂得了忧伤和期盼……

天鹅!我看见了天鹅!它那叫人不可思议的雪白,在凉凉的河水上是如此耀眼,如云絮般的一群,在众多不知名的花花绿绿的水禽的簇拥下,优雅地、懒散地,甚至是有点儿颓废地漂浮在有些暗淡的河上。这样的景色在我们那里似乎已经成了神话,人们偶尔会在遥远的海边湿地、开阔的湖面,甚至是在诗歌或者戏剧中,才会看到它们的影子,或者在动物园的巨大网盖下看见被修剪了翅膀的它们,但却几乎不会在城市里看见野生状态下的它们——这几乎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了,我真想问问它们:问君何能尔,竟至闹市生?

我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是十三只,怎么会是一个单数?我感到有些疑惑,记得什么书上似乎说过,天鹅都是成双成对的,就一直固执地向前搜寻。终于,在一棵巨大的树干下,我看见了另一只佝偻着的身影——它的颜色十分奇怪,不是纯白色,而是有点灰黄色的调子,显然它是太老了,以至于老得连那衣衫、那喙的颜色,也显得很暗淡和陈旧。它卧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里闪着昏暗和苍凉的目光。

我几乎要发点儿诗性了,刚刚如水波般兴奋起伏的心潮,忽然变得有点儿发堵。马拉美笔下的天鹅闪现在我的眼前:

……昔日的天鹅回忆着当年

宏丽的气派,而今它无望再挣脱羁绊;

它将用颀长的脖子摇撼这白色的苦痛。

这痛苦不是出自它身困尘埃的烦苦,

而是来自它不忍放弃的长天……

我疑心那个一百五十多岁了的颓废的诗人是刚刚从这河岸经过,或者他是化身为这老迈的天鹅了。我不知道昔日高贵的优雅和骄傲、飞翔的雄心,还有爱情的盛宴,而今对它来说意味着什么,是满足、欣然、悲怆,抑或是感伤?

海德堡的眸子上有一丝泪光闪过,那是天鹅在它苍老的生命中的一闪念。天鹅让这城市安静下来,回想着过去的遥远的岁月。光线渐渐暗下来。

哲人小路

我不知道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为什么会选择居住在与海德堡老城隔河相对的山上,大概是因为他特别热爱自然的缘故吧。我想象这位诗哲当年散步在这山间小路上的情景,脚下是绿波滚滚的涅卡河,对岸是古老幽寂的教堂和书香缭绕的古堡学堂,圣灵山上草木繁茂、松涛起伏,教堂的钟声阵阵传来,施瓦本山的余脉一直延展到大地的尽头——更远的积雪浮云的阿尔卑斯山的那一边。天低云暗,诗人独立在山腰,俯瞰着脚下的人世,写下了那么多赞美自然、叩问存在、追念故乡、思索生命的诗篇,一条小路也就那样出现在大地与云际之间。

我沿着这小路与尘世的连接处向山上走去。如今这哲人踩出的路径已经和尘世渐隔渐远了,各式各样家居小楼挤满了山脚,窄窄的路上还停满了车辆。虽然坡很陡,但精巧的房舍还是令人费解地建在上面,更显出其幽静高雅、富丽堂皇,令来者不由得心生敬畏,可见非是寻常人家的去处。尘世的富贵大大逼退了诗哲的脚步,使这条著名的小路更有了一种出世的情调。当年曾与荷尔德林同窗的另一个哲学大师是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他和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相比,当然要更幸运些,因为他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得到举世公认的成功者和名人了,而荷尔德林,却差不多只是一个寂然无声的隐者、一个落魄的疯子,活着的时候并未受到世人公正的对待。在海德堡老城的法拉第街上,还赫然保留着黑格尔的旧居,而荷尔德林却选择了荒僻的山野。我不知道那时他栖身何处。由此,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真正的诗人的必然命运,还有他和其他人相比最大的区别就是,他是最容易受到误解的人——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同类;他所得到的承认,永远是最晚的。

坡很陡,我望着那些高处的各色各样的构筑精巧的山中别墅,想:哲人的后代毕竟不失为哲人的后代,他们的房舍与优雅壮观的山势和林木茂密的风景竟是如此地完美统一,不枉哲人所说的“诗意的栖居”。住在这里,自然会生出些哲思与玄想,正如中国古代的那些喜好登高望远的诗人墨客一样,居高境自阔,风急响亦沉,便是再污浊些、再蠢笨些的人,也会生出些清明和睿智来。

渐行渐高,房屋开始被抛弃在脚下,视野也随之开阔起来。实际上到此才真的有点“哲人之路”的感觉。当年,孔子登尼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杜甫望岳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看来哲学和诗歌当与登高追远有必然的关系,一个尘埋于市井车马中的人,是很难有份哲学和诗的心境的。但与这尘世断然隔绝恐也不是常人所能够承受的,人是世间的凡胎俗物,只有挑战这一切的勇士才有如此勇毅,秉天地之灵气,逞出世之情志,一醉方休,一绝了之,有时还要以重重的代价来换取这非凡人生与人格的铸成。一生登高追远的李白最终免不了醉死于水中,而为哲人所景仰的荷尔德林,真正回到故乡时也疯掉了。无所归依、潦倒流浪总是诗人的宿命,对他们来说,真正的故乡也许并不存在,所谓故乡不过是在诗歌里,在关于大地的玄想中。荷尔德林说,“故乡处于大地中央”,但诗歌与哲学却永远注定了是“在路上”。

落叶覆满了山坡和石路,山上的巨树在深秋中依然顽强地持守着绿意与生机,那是数百年才会长成的大树,一如文化与哲学的长成。它们应当是如今仅有的目睹过哲人身影的“在世者”了,哲人已隐,而它们还兀自矗立,将那巨大的枝杈伸向天空,把生命的落英洋洋洒洒地抛向泥土和大地,并冷眼傲视着今天的来者。在一个中国人的眼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虽足令人绝望悲戚,但无论如何,人总是今天的来者,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也毕竟是令人感慨和幸运的事情。我因此知道,远在东方的我们是一些感伤主义者,但也是一群乐观主义者,我们思想,但我们更生活,如果生活命令我们放弃思想,我们会毫不犹豫地去沉湎于更世俗的东西——智慧。中国人聪明地活着,并顺势把无用的思想转变成了生存的智谋,而只有西方的哲人才固执地坚持:他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我想这大约是一种区别,一种难以论高低但却很本质的区别。因此我不管它们如何,我只是“走过”而已——一个孤独中有些无聊的游客,不是哲人,与诗歌也越来越远,不过还心存一点敬畏与追慕。我来过了,曾心存敬慕,并为人类曾有过的思想和人格而感到一种尊严、一种骄傲,作为人。

我就来到了那石碑前——它刻着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盘桓于此的时间,也还刻着他盛赞海德堡美景的诗篇。我无法读懂这诗,但却能够想象得出他站在这里,面对彼岸这座古老的城堡和它周边壮美的自然风景,心中所发出的由衷赞叹。并没有格外典雅庄严的建筑,没有青铜雕像,但寥落的鲜花和落叶覆盖的青草,却格外有一种静谧与和谐。一块朴素的石头,甚至是一块略显得潦草的石碑,一生潦倒的主人公就隐身在这简朴的自然之中,也许这就是最好的设计了。一条路把人们引向这里,虽并不很多,但却是心怀敬慕、热爱着一些东西的人,他们来过,在先哲留下的足迹上撒下,或沾上一点零星的草屑或泥土,有一声轻轻的叹息,这就够了。

涅卡河上的疯狂歌手

这条河上布满了他的踪迹,暗蓝色的水波闪烁着他的忧伤。从故乡的劳芬小镇,到图宾根的大学和教堂;从海德堡圣灵山上的思想者,到法兰克福的家庭教师;再到遥远东部的魏玛和耶拿,去追寻那里的哲人和心中圣者的踪影……荷尔德林,在这条河上展开了他年轻时代如画的梦幻,又到远方去捡拾他那注定流浪的、充满了落魄和失败的人生。

很少会有哪一本书能像它这样令人激动不已,它是20世纪奥地利最杰出的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所写的《与魔鬼作斗争》。在这本充满了激情和悲伤、充满了磅礴的思想和缥缈的灵感的书中,茨威格用了诗意的笔触和哲人的思辨,解释并描述了三位最具悲剧性的德语作家——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和尼采——他们不平凡的艺术、思想、心灵与命运。这使我陷入深深的冥想的迷茫:在这个崇尚思想和富有理性的民族中,何以会有这样卓绝和令人不可思议的疯狂的典范,而且还一下子出现了三个?

施瓦本山地的美景,大自然与人的足迹的过分的和谐,造就了荷尔德林赤子般的简单。这是一个违拗的逻辑,冲突的社会造就着智者,而和谐的大地山川则孕育了赤子的纯洁。“在德国思想史上从来没有从这么贫乏的诗歌天赋中产生出这么伟大的诗人”,茨威格感叹道。同样作为德语作家中的一员,我相信茨威格这样说不是为了危言耸听。我由此也相信,诗人在他认知世界和与芸芸众生打交道时,有他自己的特权,这就是海德格尔在他的《诗·言·思》中所给予荷尔德林的赞叹——“单纯者的辉煌”。诗人的智慧也许就是大自然的完全的和谐统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山川无语,大地何愚,诗人亦然。无为正通向无所不为,单纯至极正蕴含着最高迈的智慧,这就是赤子的辉煌,为凡人不可思议的奇迹。你可以视之为痴愚、脆弱的稚子,但天地的至理、人生的真髓也在其中了。

诗歌通向着哲学,因为它探求、实践和解答着生命;诗歌高过了哲学,因为它可以更便捷地通向真理。很明显,哲学再深奥也终将陷入人力自身固有的贫乏,而诗歌却与真理同在,它单纯的形象,超越了复杂的逻辑的陷阱与荆丛。所以我明白,曾巡游这块土地、这片山河的海德格尔,他对诗人的推崇绝不是矫情的借用,而是有限对无限的敬慕和领悟,因为他太单纯了——一如这辽阔的原野、施瓦本平缓的山川上漫飘的白云,还有白云下美丽的苍生、生存的和平,还有蜿蜒的树木河流、逶迤的草地和牛群。

我想象那时,他站在高处,语言贫乏到极点,嘴里只有茫然的唏嘘、似有若无的呢喃。语言在这时和这里已失去了意义。他用了最简单的音节,和最苍白乏力的音调,甚至看起来让人难堪和尴尬的重复,较量着古往今来那么多才思泉涌、文采横溢的诗哲。他的真诚和热切、执着和疯狂,让一切仅靠才华和语言邀宠的文人墨客宛若遇见了阳光的晨露一样,转瞬即逝,一点也靠不住。

为什么会是这样?那些简单的文字缘何具有这样不凡的启示?他是怎样具有这种点石成金的魔力的?

这就是不朽的诗人和平常的诗人的区别。他不是靠自己的笔来完成作品,他靠的是自己非同凡俗的生命人格与人生实践——尼采说,天才是庸众的敌人,而即便在哲人和艺术家的行列中也充满了这样的对立,所以有博尔赫斯所说的“诗人中的诗人”。寻常人只用笔写作,而非凡的诗人却用自己的人生来书写。这人生甚至不是人杰鬼雄式的伟岸,不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高大,而可能是失败与落魄的悲壮,甚至是狂人般的自我怀疑与人群恐惧症……于是天地间有了另一种悲剧,他和自己内心的魔鬼——那人世的欲望与庸恶在他内心的映像与渗透——去拼杀,他的超人性不是由于他的人性的完美,而是由于他同自己内心的恶魔进行了殊死的肉搏。他创伤累累、血痕遍地,他由此演出壮丽的戏剧,这戏剧不亚于俄狄浦斯的惨烈、西西弗斯的荒谬、普罗米修斯的悲壮。

从屈原到鲁迅,到海子。这是在遥远的东方。在这里则有更多的例子:19世纪伟大的浪漫主义者们,还有凡·高、斯特林堡、爱伦·坡,有弗吉尼亚·伍尔夫、西尔维亚·普拉丝……诗人上演着人世间最惨烈的殉道的戏剧,承受着自我的分裂与病痛。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只有被误解、伤害、鄙弃和嘲笑的份儿,他们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这盲目的伤害也构成了他们不平凡的生命的一部分。

这样他就成了希腊神话中的不幸而又不朽的青年法厄同。茨威格这样写道:

这个古希腊人塑造的漂亮青年,

乘着他燃烧的歌唱飞车飞向众神。

众神让他飞近,他壮丽的天空之行宛如一道光——然后他们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入黑暗之中。

众神需要惩罚那些胆敢过分接近他们的人:

他们碾碎这些鲁莽者的身体,

弄瞎他们的眼睛,把他们投入命运的深渊。

但同时,他们又喜爱这些大胆的人,是这些人以火光照亮了他们,

并把他们的名字,如“神威”,作为纯洁的形象置于自己永恒的星群之中。

这是诗人的代价,也是报偿。人其实与神也一样,他们最终会折服于这样的执着的勇敢者——因为再愚钝的人也会有那么一个高尚的灵光闪现的一瞬,他们希望自己也能够成为法厄同那样的勇敢者,但却只是想想而已,因为市侩气在他们的身上最终占了上风。

无独有偶,20世纪40年代和战后一直在海德堡大学担任教授的另一位哲人——存在主义哲学的巨匠卡尔·雅斯贝斯,也对荷尔德林推崇备至,他列举了米开朗琪罗、凡·高和荷尔德林的例子,指出,寻常人只能看见世界的表象,只有伟大的精神病患者才能看见世界的本源,伟大的精神病患者按照自己的意志所创作出的作品,是无数“欲狂而不能”的平庸的模仿者永远无法企及的。他以此来诠释荷尔德林的精神世界和艺术作品。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他的评价与茨威格的赞美一样,如圣灵山上阵阵的松涛回荡,安慰着那颗纯洁高贵又质朴潦倒的灵魂。

荷尔德林吟哦着,来到圣灵山。人们把他踏过的小路叫作哲人之路。现在,人们终于承认了他,不但是将他作为诗人,而且是作为诗哲来尊敬、盲目地崇拜着,几乎是将他当作了神灵的一部分,甚至他的疯狂也变成了他的浪漫和非凡的一部分。这就是世界,庸众的逻辑。他们永远只面对死者,而不面对活人。

这使我想起了作家施蛰存的话,他在一篇叫作《怎样纪念屈原》的文章中是这样说的:每一个时代的人都纪念死去的屈原,而同时又都制造和嫉妒着他同时代的屈原。这是诗人的悲剧,也是人类共同的不幸。

涅卡河静静地流淌。只有这不息的河水、这莽莽苍苍的森林和山野才真正接纳和亲近着诗人那悲伤的灵魂。他是疲惫的,人世的卑俗使他疯狂,而大自然的壮丽却赋予他智慧。当自然之清和人世之浊发生了不可避免的冲突的时候,疯狂是唯一缓解的方式,哈姆雷特是如此,堂吉诃德也是如此,尼采、荷尔德林、凡·高……没有例外,而且要知道,还有内心的魔鬼,这是更为危险的,其实所谓神,不过是人类内心魔鬼的外化形式,不是他们把法厄同打入永恒的深渊,而是人类自己生命的内部就布满着这样的深渊。在这样的危险中,只有大自然能够化解其危机。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所有伟大的艺术家都那么执着而疯狂地热爱着自然了。

涅卡河上漂泊的灵魂,诗人中的诗人,我看见他带着凡人俗夫的全部弱点,从草际和水波上走过,没有什么标记,甚至褴褛的布衣和风中飘飞的乱发也没有使他更加显眼。

张清华,男,年10月生于山东博兴,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与评论,出版文学评论与理论著作13部,涉猎诗歌与散文随笔写作,作品见于《上海文学》《作家》《钟山》《人民文学》等,出版有散文随笔集《海德堡笔记》(、)、《隐秘的狂欢》()、《怀念一匹羞涩的狼》()、诗集《形式主义的花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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